留客烂猪头(一)
上海食文化周彤

扬州人常把真正的美味形象地称为“打个巴掌都不丢手”。那么,最早的这个“打个巴掌都不丢手”的东西是什么呢?
是猪头。
如果你不明白那是为什么的话,那么至少在美食发烧友的眼里,你可以算得上是个“猪头”了!
因为你不懂得美食玄机在于大俗即大雅的奥秘、因为你不懂得鼎鼐哲学在于平凡中见不凡的道理。
或者简而言之,你还没有入门!
一
扬州好,法海寺中游。湖上虚堂开对岸,水边团塔映中流,留客烂猪头
――清 白沙惺庵居士《望江南》
猪头肉在扬州的地位可能真的是一言难尽。但如果一定要把这个问题说明白,那就不得不把一对矛盾的两个方面拆开来一一细说。
其一是:猪头肉是极其贫贱的。
这句话其实可以通过一句江苏俗语“猪头三”来理解。所谓“猪头三”,实际上是“猪头三牲”的简称。而猪头三牲是祭祖时用的,一般人们都会在祭祀之后把这些祭祀品弃置不用。所以久而久之,“猪头三”也就相应地成了“贱货”的代名词。
为什么猪头会被弃置呢?因为中医认为猪头是“发物”,而且猪头部位的肉可能是各部位的猪肉中异味最重的了,所以猪头肉的处理可能也最为繁复,在摄毛、刮皮、拆骨、去淋巴、除肥腥等等等等复杂的步骤中,如果稍微有一点点马虎大意,那么猪头肉就基本上废掉了,那种复杂而怪异的口感和异味肯定会让小姐太太们反胃。
所以,从我记事以来,我就知道,猪头肉是穷人吃的“杀馋肉”。
但矛盾的另一面却在于:猪头却实实在在是淮扬菜赫赫有名的“三头宴”中的头一道招牌(另两“头”是清炖狮子头和拆烩鲢鱼头)。“扒烧整猪头”这道菜,从三百多年前它的原形“法海寺烧猪头”那会儿起,就是富贵人家才吃得起的一道名菜。据说法海寺的烧猪头最贵的时候居然卖到一尿壶二两银子的地步,换算成今天的单位,那一斤猪头肉差不多要有两百块钱呢。
关于烧猪头到底美味如何,有一雅一俗两个版本可以供您参考。雅的你可以拜读一下朱自清先生的《扬州的夏日》一文,不过俗的这个版本说来可能更有趣一些。
故事说的是有两个人某日傍晚同买了一个烧猪头回来,不巧的是无火点灯。甲便让乙去借火来点灯,但乙却担心甲借机偷吃,甲无奈便与乙约定,在乙去借火期间,甲必须不停地拍手,以示没有偷吃。但等乙借来了火回来点灯一看,烧猪头已经去了大半,正纳闷时,忽然发现甲的一边脸肿了起来,这才明白,甲是用一只手不停地打嘴巴,而用另一只手去抓猪头肉。
这就是“打个巴掌不丢手”的由来。
那么扬州的猪头肉到底值不值得你“打个巴掌不丢手”呢?那咱们最好先看看吃过这道菜的先人们是怎么评说的,然后你自己再把猪头肉主要制作过程审视一下。这样答案可能就比较令人信服了。
二
绿扬城,法海僧,不吃荦;
烧猪头,是专门;
价说银,值二尊;
瘦西湖上有名声,秘诀从来不传人。
--清 乾隆年间扬州民谣
提起当年扬州传说中烧猪头,我们就不得不提瘦西湖中的法海寺,也不得不提当初乾隆年间的那位传说之中的莲性和尚。
我所听说的版本是这样的:清乾隆初年,有一位和和尚半路出家了,法名叫做莲性(一说是在莲性寺出家,这个不重要)。可能是因为出家前就会点做猪头的手艺吧,于是他在出家之后,看见人家祭祀后弃置不用的猪头时,难免心痒喉痒兼手痒。但出家人总不能把猪头拿到庙里的香积厨里去烧吧,他只能放在自己的房间里。做猪头总得有锅吧,他于是取来一只全新的尿壶,把猪头拆了骨切了块放进去。下一个问题是火,这个难不倒咱们的天才美食家,庙里的焟烛有的是。只是这焟烛火可实在是太慢了,做好这么一尿壶猪头肉,得整整干耗个两天两夜,还不能让别人发现,于是莲性只能自称闭关诵经。于是,日后大名鼎鼎的“法海寺烧猪头”就这样诞生了。
这事儿瞒得过别人,却瞒不过总也见不着他的俗家朋友老乌,老乌可是大户人家的私家名厨,鼻子当然格外灵敏……于是,法海寺的猪头肉就不得不外卖了。因为花的工夫太大,加上风险系数太高,所以这种猪头肉的价钱也有点儿不讲理,二两银子一壶。再后来,老乌的东家忍不住要跟人家显摆显摆,而这些来往的客人中有的是一帮自诩风流的文人墨客,他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心理猎奇兼口腹享受的好机会,于是“法海寺烧猪头”就开始堂而皇之地见诸于各种诗文中了。
这些传说虽然没有明文记载,民间的口口相传也难免会有些添油加醋的成分,传说的各种不同版本更是云山雾罩。不过当时的《扬州风土词萃》、《扬州画舫录》等文人诗作中却浓墨重彩地记下了“法海寺烧猪头”的大名。相信这事儿不可能完全是捕风捉影的吧。
你也许会问,作为一座寺庙怎么会不守清规戒律,胆敢杀生吃荤呢?其实,早期佛教传入中国时,其戒律中并没有不许吃肉这一条。僧徒托钵化缘,沿门求食,遇肉吃肉,遇素吃素,只要是“三净肉”(即不自己杀生,不叫他人杀生,不是自己亲眼看到的杀生的肉)都可以吃。到了魏晋南北朝时,梁武帝萧衍在宫内受戒,下了《断酒肉诏》一文,从此断酒禁肉,终身吃素,此后“不许吃肉”才成了佛门弟子的严格戒律。
历史上和尚烧猪肉的事其实也并不乏先例,宋朝就有“佛印烧猪待子瞻”的故事。如果“和尚吃肉”算做一件佛门官司的话,那比佛印麻烦更大的还有济公、还有鲁智深、还有从唐初以来的一代又一代的少林武僧们。

那么法海寺的猪头肉到底好吃在哪里呢?民谣里说得很明白:人家可是“秘诀从来不传人”的。不过万事总拗不过一个理,拨开笼罩在这道美味上的重重迷雾,你会发现,其实道理也就是那么简单。
异味去尽的猪头,烧好后有一股独特的、难以言传的异香。这是因为猪的头脸部位肌肉纤维最为复杂,猪嘴、猪鼻、猪耳、猪舌等肌肉组织各不相同,当它们一起焖烧复合之后,不同肉质之中不同成分的肌苷酸就会复合生成一种独特的肉香。此外,猪的脸蛋蛋可是猪身上胶原蛋白是最为丰富的部位,在温柔的文火撩拨下,春心萌动的胶原蛋白会以一种“羞答答”的缓慢速度均匀溢出、并同时与肉香进行滋味上的复合。于是,一道异香扑鼻而口感滑糯的美味就这样诞生了。
吃这道菜绝不可以用筷子,你只要将调羹下去像切豆腐似的轻轻一划并就势一捞,再把那琥珀般透明、羊脂般娇嫩的一大砣果冻似的猪脸呑到嘴里,再轻轻地一抿,于是它就会在你嘴里浓墨重彩地化开来了。
与此同时,你的眉毛会猛地向上一扬、你的舌头会快乐地哆嗦、你的眼睛会在放出一束光芒之后再陶醉地闭上,你所能发出的唯一的一个声音,是鼻腔里呻吟般地哼出来的一声长长的、高低起伏而又抑扬顿挫的“嗯……”!
拜托,您可千万别美得晕昏过去,光知道这些管个屁用。这猪头到底该怎么烧的可不是用形容词能堆得出来的。
你得先把那口水咽下去,然后再耐着性子往下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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